侯孝贤地位(侯孝贤的国际影响力)

作者:Kevin Lee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Senses of Cinema(2006年2月)

2005年11月,感恩节,波士顿一个寒冷的夜晚,我和我的朋友迈克尔·科潘及其家人一起观看《童年往事》的影碟。这是我第四次看这部电影,但我仍然感受到了一些新东西,这尤其要感谢迈克尔,他抓住了一些小细节,比如偷废旧金属的小孩们在慌乱逃跑时不小心把自行车落下。

或者,从小孩们在角落里玩弹珠游戏的画面,引出了一个男孩在树下埋东西的镜头,随后是母亲责骂男孩偷钱赌博的场景——在这最后一幕将整个段落串联起来之前,这一连串的镜头似乎没有明确的含义。迈克尔说:「当你观看侯孝贤的电影时,你必须持续关注银幕上的画面并把它们组合在一起。」

《童年往事》

此外,这部电影反映了一种接近童年记忆的独特而真实的方式。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有很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情从我们身边掠过,直到一次责骂、一次情感爆发或一次事件赋予其意义。

像我能想到的其他导演一样,侯孝贤也知道,这不是一个怀旧的简单问题,而是把一个人的过去以某种方式激活,使它在一个不确定的当下重拾生命。观看一部侯导电影是对一个人审视记忆的考验——这些记忆不仅仅是作为遥远的客体被沉思或纪念,而且是过去的生活在当下的直接重现。

我最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是在五年前,当时我和母亲住在旧金山,第一次参加了侯孝贤导演的回顾展。我们获赠了免费的电影票,并且几乎去看了所有的放映——部分出于一种文化责任感,去电影院欣赏这位台湾最珍贵的导演的作品。

有几次我们都睡着了;侯导的叙事和节奏不同寻常,以至于我们很难沉浸其中(当然也因为他频繁使用当地人能理解的方言进行对白)。我不得不在当地报纸上寻找进入这些电影的钥匙,并找到了阿尔文·卢(Alvin Lu)写的一篇出色文章。

他研究了观看侯导电影的文化因素,并认为,如果西方商业电影所谓的通用语言没有对人们观看电影的方式产生如此大的束缚,那么侯孝贤的电影也有可能成为通用的。

在他的电影中留下的是一种我们可能都说过的语言的痕迹,但它在当下似乎被抹去了,又也许从来逗留过。当然,叙事过程中随意而漫不经心的状态,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能引起不专心的观众的焦躁或瞌睡。

纵然我不想被打上不专心的观众的标签,但卢的文字让我感到羞愧,因为我竟然无法理解这种为我这样的人拍摄的电影。作为一个出生于台湾的美国人,我对于失去原生理解感到恐惧。

但卢似乎和我一样困惑。他陶醉于《童年往事》所唤起的文化事实和电影虚构之间的神秘关系。

随着影片的进行,人们很容易忘记这是一部回忆录,而不是纪实片。侯孝贤用他特有的远距离镜头,聚焦于凤山村赤着脚玩陀螺的小孩们。小孩们表现得如此自然,看起来如此投入他们的游戏,以至于人们忘记了问:凤山的小孩现在还在玩这种游戏吗?侯导是否需要教他们怎么玩?还是说这是一个时间停滞的案例,今天的小孩和侯导那一代的小孩玩的游戏是一样的?

我对这些话感到宽慰和着迷。它们表明,侯孝贤对这一丰富文化及其更丰富的历史的把握和我一样脆弱,他和我一样害怕失去它们,而他的电影相当于重拾它们的一种集中尝试。我自己争取重拾它们的斗争也由此开始。

回到波士顿后,迈克尔问我,为什么影片中父亲跟孩子们说话时从来不直视他们的眼睛。我回答说,这种间接性是一种文化,虽然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这很奇怪、不近人情,但事实上恰恰相反——它暗示了一种家庭存在,这种存在不仅内置于家庭成员之中,而且也外化于观众和他们之间的空间,他们的声音和气息被带到空气中,覆盖了你。

此外,侯孝贤的电影常常使用谦恭、专注的全景镜头,并从他能找到的离拍摄对象最远的角落拍摄,和小津、沟口、塔蒂等导演一样捕捉到了这种理解人类关系的环境。它与人类互动的特定文化模式联系在一起,这使得它远比单纯的风格化炫技更有意义。

这是最普遍的现实主义类型的又一个例子。像这样的电影比比皆是。它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我对这部电影的主要批评在于:它只能通过杀死人物来推动叙事,而这是糟糕的作者导演和缺乏想象力的标志……影片进行到后半程时,这个家里的母亲发现她的舌头上长了什么东西——我当时心想,她肯定也要死了。

半小时后,我们看到了她的葬礼。更重要的是,祖母也死了……她的死亡是如此病态,以至于有几分滑稽……她最后在地板上到处留下了排泄的痕迹(显然用了很大的力气——那些污迹屎迹离她的身体有半英尺远,而且她的身体还以某种方式覆盖着;她一定是吃了一些特别辣的左宗棠鸡或别的什么)。

上面这段话摘录自一位网友三年前写下的评论,我认为这是对我的间接但蓄意的攻击;不久前,我曾将他对黑泽明的喜爱斥为对亚洲电影的西化欣赏。接下来是长达一周的争论,围绕着谁的欣赏更「客观」。

他不断质疑我的客观性——因为我有接受这些电影的种族倾向,我则猛烈抨击他对死亡和濒临死亡等人类经验的严重迟钝,甚至觉得侯孝贤对这些经验的处理不如昆汀·塔伦蒂诺的电影那样令人耳目一新。

不幸的是,我说漏了嘴,我未婚妻的母亲那时正因癌症即将踏入坟墓,因而他把我的论点斥为过于「个人问题」。(此后我们建立起了友谊,我也改变了对黑泽明的看法,但我认为他仍然讨厌侯孝贤)。

迈克尔和我在差不多看完的时候才了解到,父亲患有肺结核,这就是他与孩子们保持距离的原因。这与我对于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中华文化特有的解释既矛盾又互补。现在,我已经适应了关于一部电影出现的多种甚至是相互矛盾的想法,以及我自己在引导它们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像迈克尔、阿尔文·卢,甚至是那位IMDB的网友都是我的同伴。

侯孝贤是迈克尔最喜欢的导演之一,但《童年往事》并不是他最喜欢的侯导电影。他很喜欢这部电影——直到孩子们放任祖母在那里腐烂,他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不负责任和疏忽的家庭行为。

我正准备对孩子们的行为做出自己的解释时,突然意识到我和迈克尔一起过感恩节的部分原因是我仍然不想回家告诉母亲我离婚的事,而在这半年时间里我甚至没有和她说过话。

那是五年前,当我开始策划逃离母亲,与我当时的女友(现在的前妻)一起搬到其他地方时,我和母亲一起看了《童年往事》。在电影快结束时,当我们看着主角像个小混混一样在街上狂奔时,我母亲叹了口气,几乎是无意识地大声嘀咕:「你舅舅就是这样的人」。

这是这部电影对我来说变得真实的时刻,因为它对我妈妈来说是真实的,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不算亲密——由于这部电影中描述的所有原因:间接的沟通,严肃的性格,导致疏远的意外灾难。

最后,人们会感到多年后站在自己家的房子里,被这么多年的记忆所淹没,并意识到那些时刻和居住在其中的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永远消逝了,只留存于我们的记忆之中。

所有这些都可能会与更多的「个人问题」挂上钩,以至于影响对这部电影的客观欣赏,但事实是,对我来说,这部电影在当时和现在都不仅仅是复苏的记忆,而是作为活着的电影的记忆。我希望它也能为你而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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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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