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地震,摧毁了一座千年的古城和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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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土耳其地震中,一座千年之久的文明古城或将就此消逝。

记者 | 黄子懿(发自安塔基亚)

我从未见过破坏范围这么广的地震。作为一个经历过汶川大地震的四川人,2008年的伤痛足够刻骨铭心,但那次地震重创的是县城和小镇,在作为遗址保存下来的映秀和北川,伤残的建筑残骸还保留在这些小城镇的中心;而在土耳其的哈塔伊省,两次汶川级别的地震,则完全摧毁了一座省城大都会,也是一座千年的古城。

于楚众 摄

震后第五天,我和同事前往重灾区哈塔伊省,它位于土耳其南部的地中海沿岸。通往省会安塔基亚的道路,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沿途两侧,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世界大战。方圆几公里范围内,鲜见一栋完好建筑,无数垮塌的大楼一座接一座,让废墟成片地黏连。偶有会有几栋大楼扭曲着站立,他们倾斜的样子像是被重击后无力还手的拳击手,裸露出了自己最脆弱的部分,路人可以通过破损的墙面,一览住宅内部的墙壁、挂钟和电视。

这种核弹级别的大范围破坏,也让涌来的救援人员显得杯水车薪。即使来自各国的救援部队在第一时间就奔赴灾区核心区,但市中心之外,仍有大量的废墟无人问津,在道路两侧无声伫立,看着救灾车辆一次次驶过。几天内多次往返震区的土耳其司机哈桑·贡蒂奇(Hasan Gonducu)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他一路开,一路说:“你看,这里,那里,还都没人去(救援)。”

于楚众 摄

震后第五天,黄金救援时间已过,救援重心已从搜救逐步转为清理。在穿城而过的奥德伦斯河西岸,一辆辆挖掘机在摧枯拉朽地作业,让这个安塔基亚的核心区变成了一个大型的工地现场。这里的机械噪音漫天,扬起的尘土吸入咽鼻,有一种让人不适的焦味。只有在废墟中探测出一丝生命信号时,几百米内的熙攘人群,才会在救援人员的示意下瞬间陷入窒息的安静。“有太多的尸体了,一具具地被抬出来,真正能救过来的人是极少数。”志愿者埃米瑞赫(Emrah)说。他来自黑海岸边的城市伊兹密尔,那里属于土耳其的欧洲板块,距这里1100多公里。

一种无力和恐惧感,在天黑之后愈发明显。随着夜幕降临,天气转冷,在废墟边等待的居民们,会利用一切物资来取暖。他们找出楼房破损的砖块,垒出一个空心的方形,去废墟上拾捡来的门板、窗栏和木制家具的残片,一片接一片扔到空心的火堆中,周边的空气逐渐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夜幕的降临也意味着救援光线变弱,一辆辆救援车、急救车、物资车会在此时争先涌出,将出城的道路堵得通红,仿佛是要进行一场大逃亡。夜色下的扬尘中,被生起的取暖火堆围坐着一群人,闪烁的红黄车灯在排着队等待出城,朦胧地照亮了四处静默如死尸的废墟,让整个城市在此间充满了一种恐怖的末日之感。

在废墟前等待家人消息的人们 (黄宇 摄)

在奥德伦斯河流的东岸,这种无声的静默更是常态,伴随着连片垮塌的房屋和等待人来清理的家具、垃圾。东岸是安塔基亚的老城区,这里建筑低矮,街道密布,没有救援队的紧急作业,只有满身污渍的鸽子和流浪猫在废墟上寻找食物。偶有居民会赶来,在某个废墟上凝望探视,要找寻出哪怕一点点的自家东西——那是已经不复存在的家的实物佐证和念想。2月13日下午,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位女士,来到一栋垮塌的商铺前徘徊。大震之后,他的自行车店面几乎被压成了一个三明治。价值不菲的山地自行车库存全军覆没。在我们这样的外人面前,男人没能忍住哽咽,“我的店面全都完了,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生活。”

“至少你还活着。我们的很多邻居都死了,这时候就别太看重金钱了。”女人说。

“我不是看重金钱。我只是不知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将怎样生活。”男人委屈地说。

于楚众 摄

43岁的福阿特·戈瑟尔(Fuat Göçer)静静地目睹着这一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看见很多国际救援队来到这里。”福阿特·戈瑟尔穿着一件消防救灾制服,沮丧地跟我抱怨。他在震后废墟里待了10个小时后获救,正忙着从帐篷扒拉出衣物和水瓶。

福阿特·戈瑟尔或许并未意识到,在两次大震的面前,他从小生长的这条老城的古老街道过于细密了。老城三四层的低矮建筑在垮塌后直接挡住了道路,让大型设备无法进驻,这或许是震后此处无国际援军的原因之一。他所处的Kurtulus街道,是安塔基亚最著名的一条街道,道路狭窄,两侧密布着各类店面、商铺和招牌。看着垮塌的街巷和五颜六色的民宅,福阿特·戈瑟尔忧伤地打开了话闸,“你知道吗?这可是世界上第一条亮灯(点燃蜡烛)的街,就在这儿,就在你的脚下。”

安塔基亚城

我们无力去考证福阿特·戈瑟尔所言的真假,但从中不难看出安塔基亚人对家乡的自豪和热忱。这座城市始建于公元前300年,由亚历山大大帝的将领塞琉古一世所建立,是《圣经》中的“安条克”(Antioch)所在。2000年来,它历经辉煌和起落,曾是罗马帝国的第三大城市——考虑到最早的蜡烛是由古罗马人发明,安塔基亚的亮灯历史很有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罗马人走后,这座城市数次遭到重创,在希腊人、罗马人和拜占庭人的轮流统治下被摧毁、也被重建。

安塔基亚人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城市会以这种方式重新被世人认识。悠久的历史,让这座城市成为了几大文明的重要发源地之一,是罗马帝国通往亚洲的重点据点。虽然在进入现代文明后逐步衰败,但它依然留有足够丰厚的遗产:这里有着基督教最早的教堂之一圣皮埃尔教堂,也是第一座洞穴教堂,相传基督徒正是在此开始自称“基督徒”;还有安纳托利亚高原的第一座清真寺,其历史可追溯到七世纪,以生活在耶稣基督时代的木匠哈比卜·纳贾尔(Habib-i Neccar)命名,后者是被写入了《古兰经》的人物;2014年,安塔基亚在要修建一座豪华酒店时,从地下挖出了距今2000多年的拜占庭马赛克地板,投资商希尔顿集团立刻更改设计方案,在此建成了一座悬浮于古迹上的酒店博物馆。

HABIBI NACCAR清真寺非常古老,其历史可追溯到先知时代 (黄宇 摄)

福阿特·戈瑟尔的另一个身份,是哈比卜·纳贾尔清真寺社区的长官,当地人称之为区长。他管辖的这个街区,正是安塔基亚悠久的文明与历史写照:在以哈比卜·纳贾尔为核心的社区,直线距离不过500米的范围内,坐落着两座清真寺、一座犹太教教堂和一个以亚美尼亚裔信徒为主的东正教堂。站在一座垮塌的废墟上远望,还能看到镌刻子在斯陶里斯山体(即十字架山)中的圣皮埃尔教堂。考虑到中古世纪和现代社会中复杂的教派对立与冲突,这种共生已然十足罕见。“我们一直和谐共处,从不发生冲突。犹太教节日的时候,穆斯林会去表示祝福;穆斯林节日时,犹太教徒也会过来。”福阿特·戈瑟尔说。

然而在大地震中,这些文明的痕迹都遭到了重创。虽然谷歌地图仍然木然地显示着,这些古迹还在开放。修在斯陶里斯山上的圣皮埃尔教堂谢绝外人来访,从外表看有一侧的墙体垮塌;不远处的博物馆酒店大门紧闭,透过封锁线可见玻璃渣和石块洒满了拜占庭的马赛克地板。而损毁最严重的,则是福阿特·戈瑟尔所在的、位于城市中央的哈比卜·纳贾尔清真寺。它的外部结构破坏严重,内部宣礼塔、和穹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垮塌巨石,堆成了一座小山的高度。不远处,犹太教堂、东征教堂人去楼空,了无踪影。

曾经繁荣的城市,在地震中几乎被抹平 (黄宇 摄)

作为这座城市最重要的宗教场所,清真寺在最特殊时期扮演着它的庇护作用。63岁哈桑·泽依诺(Hassan Zeyno)与这座清真寺纪念的主人一样,是一名住在街区附近的木匠。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在地震后逃到了这里避难。哈桑·泽依诺的记忆中,这座清真寺永远是这个街区建筑密布,商贩众多,永远是城市中最热闹的地方。“夏天有很多游客慕名而来。这边还有一个很大的集市,你能买到你想买的任何东西。”哈桑·泽依诺说。

但这一切,都在地震那天化为了灰烬。清真寺之外,街区的小楼和商铺大面积倒闭,灾民像逃难一般,依次来到这里寻找财物,准备撤出。这里也再也没有往日的喧哗,也没有救援,只有废墟上零星的猫叫和路人不时的交谈。大震之后,文明也开始消退。一到夜晚,灾民就要特别防范前来趁火打劫的劫匪和小偷,夜空中不时传来枪声。

黄宇 摄

灾难面前,哈桑·泽依诺保留了街区里最珍贵的传统。他从这里长大,后来去了伊斯坦布尔工作,“那里冬天太冷了,我本来是回来休整的”。地震后他从废墟中爬出,在一个灾民安置点遇到了一位素不相识的阿姨。阿姨的腿脚在震中被砸坏,手机被压在了垮塌的家里,亲属完全联系不上。眼见着阿姨孤立无援的处境,这一次萍水相逢,让哈桑·泽依诺决定留下。他带着阿姨转移到了哈比卜·纳贾尔清真寺,每一天去安置点为阿姨领取餐食和必要的物资。曾经,他想带着阿姨去投奔灾区外更大的安置点,但阿姨说她不想走,“这是我的家。”

然而,哈桑·泽依诺已经打算离开了。他决定等阿姨伤势好转后,去帮她寻找她的邻居,通过这些邻居去帮她找到亲人。那之后,他就可以回到伊斯坦布尔了。他说自己63岁了,至于是否再回安塔基亚,他也说不清楚了。“我们的历史,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城市,一切都消失了。”

随着黄金救援时间的逝去,这座城市未来的命运如何,仍是一个未知数 (黄宇 摄)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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